音量调高。随之,枝叶摩挲枝叶,黄牛、白鹅,沙沙声中,老农的背影。“树带着来自垂死山林的消息,与牛羊鸡鸭一起对抗将要被吞没的古道。”在这件名为《渔樵时代》的作品说明中,汤南南如此写道,“这是一条通往城市的‘终南捷径’,也是山水通往人间、少年通往梦想、庄稼通往城市、村夫俗妇出没的渔人之路。”如你有幸看到,这一段时长6分07秒的彩色录像,正似艺术家的一体两面:背山面水,出山入关。集美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的前身为著名华侨陈嘉庚所创办,因艺术专业拟整合到厦门大学,该年的师专艺术专业只招收中专班。“大家推荐我去考,没想到我就考上了。”此前,他喜欢画画,也画得好;此后,他以少年身,受教于大学老师,与一帮大学生整日厮混。“集美师专有两个系最强,一是音乐系,另一个就是美术系。”2020年6月9日,汤南南坐在苏州虎丘区一家酒店的顶层阳台,回忆入学第一天学校组织的四场活动:“先去参观厦门象屿码头——在码头就可以看到吊集装箱的吊车;接着参观悦华宾馆,那是厦门特区第一家涉外的五星级酒店,我第一次看到网球场、游泳池、总统套房;然后是生产电视机的厦华电子;最后去的是群艺馆,看了两个老先生的水彩画展。”对于一个县城少年而言,这一日的密集行程太过震撼——此前他唯一去过的大城市就是漳州,“在那儿吃过冰淇淋”。另一影响深远的经历是第一次进学校的图书馆,他看到一本特别厚的书。“我就把它抱出来,放到桌子上掀开后,发现是立体的古希腊文明地图——那个地图是凹凸的,整个爱琴海都呈现在眼前,那个场景真的令人印象深刻。”上世纪80年代是知识爆炸时期,“全校师生都生活在集美学村的一个小院子里,看书、学习、运动,聊天,晚上就听老师吹牛,全是这种。”1988年,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公演的时候,我们就跟老师一起去看,看完后所有人都呆了,老师买了两瓶酒,带上一帮学生到他宿舍去聊到天亮。”“教我的老师中,有一半都是‘厦门达达’的参与者,在他们的带领下,我去过黄永砯(点击看相关文章:世间本无黄永砯)的工作室,也看了几乎所有‘厦门达达’的展览,”他说,“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艺术是可以‘乱搞’的。”“厦门达达”是中国“85新潮”美术运动中最为激进的团体。1986年11月20日,这一团体以焚烧自己的参展作品为“厦门达达现代艺术展”画上句号,核心人物黄永砯在展馆外的广场上用石灰写下:“不消灭艺术,生活不得安宁”。“当时有几个很重要的参与者——李跃年、蔡立雄和陈承宗,每个周末就从厦门来我们学校,跟我们聊天、跳舞,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讲了很多东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生活就是艺术,艺术来源于生活,你身边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来做艺术。”耳濡目染达达主义者的“行径”,可想而知,1988年,当19岁的汤南南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家乡云霄县的中学做一名美术老师时,会感觉到何等寂寥。“你想我都接触过’达达’的思想了,回到老家县城里,根本没法跟人交流。”他跟学校申请了三楼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每天关在房间里,在报纸上临摹米芾的字,写完了就扔在地上,最后铺就了一层20公分厚的“地毯”。晚上无事可做,就凑着煤油灯或蜡烛看书,“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妈妈给了我一箱橘子,我一边吃橘子,一边把橘子皮放到蜡烛上去烤——会发出清脆的啪啪的声音,而且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那是一段有如青灯伴古佛的苦旅。他看朱光潜,读《傅雷家书》和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后者让他记住了两点:“第一,真正的艺术家是要饱受磨难的;第二,你在年轻的时候觉得很牛的东西,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要把它们呕吐掉”。他也读欧文·斯通的小说,描述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对他影响至深;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王朔的《空中小姐》,以及许许多多的现代主义小说,伴随他度过“有一点英雄主义的自我挣扎”的青春期。1991年,不死心、有梦想的汤南南,决定要去读大学。他以专业课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厦门大学油画系。上大学,是他“对艺术(的信念)坍塌”的过程,汤南南说。油画系偏写实主义风格的训练从未提起过他的兴趣。他因此天天逃课(唯一的例外是易中天的课),自己安排如何打发时间。大一主要是看书——沈从文、米兰·昆德拉、鲁迅……他通读全集,周末晚上看至宿舍熄灯,早上醒来,躺在床上继续看到中午,直到饿得不行才起床。躺在床上就可以望见厦门的海。天热时,他跟几个同学会在晚上下海游泳,游完后到校门口其中一家小店里冲澡,换上干净衣服,坐下来喝老板早就为他们冰镇好的啤酒。大二的滋养则来自电影。此前有一个考古专业的学长带他去图书馆看了一场《与狼共舞》,大受震动的汤南南随后加入学校的电影协会,从此可以自由借阅图书馆里的录像带,“几乎把80、90年代的所有电影都看完了”。1992年,录像厅方兴未艾,在厦大周边遍地开花,连旁边南普陀寺的和尚们也趋之若鹜。然而汤南南与电影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更早:妈妈是县城老家电影院的职工,有一段时间,他们一家就暂住在电影院里,新片上映,汤南南总是可以第一个看到。有时候他坐在家里写作业,每当耳朵听到精彩的部分,就把笔一扔,跑进电影院里再重温一遍。“那时候全民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影,我去买猪肉的时候,人家都会给我先切好,因为他们想从我妈那里拿到位置好的电影票。”汤南南20岁时为姐姐的婚礼所临摹挂历的画,未完成,1989年如果说校园文化和电影的影响让汤南南脱离一个普通学生循规蹈矩的轨道,那么老师的因素是促成艺术幻灭的最后一个原因。“当年参与达达、跟我很要好的老师,几乎在我入学的同时全部下海了。”汤南南回忆道,“集美师专时期,他们对我印象都很好,所以当他们开了公司,知道我上了大学,还是经常来找我玩。我就看着他们怎么赚钱,怎么花钱。1995年从厦大毕业,他也随着这帮老大哥从商,当了一年多的总经理,管理着一百多号员工,“因为那份工作了解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政府部门、企业,有钱的、没钱的……”最后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朝九晚五地做这份工作”。到了1999年底,30岁的汤南南终于下定决心:“我就想做一件不用跟别人商量,自己说了算的事情——所以就想当艺术家。”“因为我不想为了钱去做艺术。”汤南南回答,“我想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他当时分析,美国的艺术家靠画廊,欧洲的艺术家靠基金会,中国的艺术家只能进高校;要进高校至少需要硕士学位,要读硕士,英语就必须要过关。接下来的人生一如他所计划:一年半考研成功,三年读研,2004年获厦门大学美术学院硕士学位后,他进入集美大学美术学院(即其母校集美师专的现称)任教。他当年期望的理想实现了:在一个城市里有一间很大的工作室,爱画什么就画什么;还有一条狗。
汤南南
1969年生于福建云霄戏剧世家。2004年获厦⻔大学美术学 院硕士学位,2009年起历经7年,于2016年获中国美院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美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当然,故事仍在继续。到了2009年,一位挚友的去世,失恋,加上艺术创作遭遇瓶颈,汤南南觉得,在厦门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是时候离开了。他报考了中国美术学院,在邱志杰的门下攻读博士学位。从厦门到杭州,他把所有行李放在一辆车上,费时一个星期找到住的地方,房东老太太倚在自家别墅二楼的门上跟他寒暄:你来读博士呀?你那个车太小了,我儿子才读中专,开的就是什么什么车——停在车库里,两辆呢。他花了7年时间才读完博士,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觉得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中国美院和导师的最大作用是,“它把我从一个地方上的、只会关注自己问题的人,拎起来看到世界的样子——你会站在这个时代,看到所有人。”2016年,他博士毕业并留校任教,同期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个展;2017年参展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展览;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之际,他在苏州寒山美术馆以录像、动画、摄影、绘画等多种媒介呈现自己心目中的“黄河青山”。汤南南是成功艺术家吗?恐怕算不上。但“毋庸置疑,我是个幸运的人”,他在回顾了自己半个世纪的人生后认为,“我说的所有这些经历一点都不坎坷,那只是一个人碰到问题并解决它的办法,在我看来完全是逃避的结果。”九侯山和乌山交界的大山深处,有天蜘蛛善行水上,雷厉风行,官名“踟蹰冲”。晴天前进一步退四步,阴雨天前进四步退三步,至死不休。踯躅冲,闽南土话名为“牙鬼”,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又西三百曰乌山。天灵巨石为山阳,石中藏乌玉,其阴有大泽。有兽焉,善行水上,其状如蛛,四耳九口,背生千眼,其名牙鬼,佩之失声,食之无卧,见风雷则运行水上,前后激荡不眠不休,见之则天下大疫。《出关》出自典故“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作品中羊的疑问:“当速度均衡,时空一体,空寂漂浮,我将到那个期待已久的终点,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方。那里的流水静止,四海横流,黑暗与光明相生相就。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方。”前述的《渔樵时代》中,上山砍树毕、又拖着树下山的养鹅人同样是如此👇城市人喜欢在书斋里描绘一种可以逃避现实的参禅悟道、待价而沽、东山再起的桃花源,这就是古典山水世界。连接城市、草民和山水的是渔樵,如今的渔樵是面对青山绿水、清风明月,面对油盐酱醋、街坊邻里、鸡鸣狗盗的乡民,他们相信独立劳作,靠天吃饭,保有四时有序、乐天知命的遗风,在时代压迫下依然保持着淳朴、善良和乐观。
汤南南以一种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剥离和定格了生态世情的片段,又以充满机巧的命名赋予作品“双关”的内涵。或者应该这么说——他在创作中采取的用典、暗喻、反拟等修辞手法,尤其让那些色彩鲜艳、质感明丽的影像作品散发出一种干干净净而又沉沉甸甸的意蕴。它们饱含诗意,安静如日光,循环往复仿佛被命运之手所牵引,更重要的是,它们还那么美——无论是题目还是影像本身。古今中外所有关于时间的无常之叹,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最为壮美,智者灵光穿越千年时空,激起我辈凡夫的狂念,梦想抽刀断水拦住时间,甚至逆流而上,在同一条河里进出自如。钢缆拦腰斩断黄河激起的轰鸣,持续激荡的心跳——无数体力劳动者呼吸的节奏,都是断水的挣扎。于是开山、劈柴、撞击等等生活中的平凡努力,都是与时间对抗,是人与水不能相顾,情与理不能两全的决绝。
踟蹰冲(“踟蹰”本应不前,但宿命却在“冲”)
山伯(令人联想到“河伯”,然而山终归更为沉稳)
断河(抽刀断水水更流——以绳断河,枉自徒劳)
临醉之舟(穷途之哭)
出关(老子骑青牛,藏人载灰羊)
入塞(昭君入塞,牧女涉水)
对影
行吟
归梅
舞雩(雩者,旱年求雨之巫礼。《论语·先进》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昼隐空山
海中有海
……
因此,我们确乎难以将汤南南的作品归档到旗帜鲜明的“当代艺术”的类别,而那也不是汤南南的意愿。“我其实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个老师、一个艺术家或一个知识分子去考虑创作。”他说,“我不知道专业人士怎么看待我的作品,但我比较骄傲的是,很多普通观众——比如一个政府官员、一个银行职员、一个投资商、一个瑜伽教练或一个白领,他们可以完全进入我的作品,而不需要经过任何东西的转换。”他当然不抗拒画面的好看,“希望大家对作品不要有排斥的心理”,所以选择平等沟通的姿态,“在视觉上让你舒服一点,让你先静下来再听我说”。他以自己家的狗狗做比喻:“你站着的时候,它就看着你;你只要一蹲下来,它立马就会冲过来,因为你的姿态说明了你跟它是平等的。影像也一样——每个观众的经验都比你丰富得多,你卖什么关子呢?”进一步地,汤南南分享了自己参与诸多展览和研讨会后的耳闻目睹:“他们会把自己的作品说得天花乱坠,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作上帝,但一下来就跟(活动/展览)小助理讨价还价:你车票还没有给我报销,你印书费克扣了我50块钱……弄得小助理哭哭啼啼的。这种事情太多了,就是把艺术当作一种技巧,分裂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是的,在这里,你会发现我们回到了一个俗套无比的命题——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艺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或许我们可以引用他在一个对谈中表达的观点:“我想做的很简单:第一,不叙事但看得懂;第二,站着看5分钟不会烦;第三,最好能卖得掉。”又或许,我们应该完全抛弃艺术家的说明、评论家的评论,而以完全的私心来直面他的作品。譬如我感受到的——《虞渊》令人恐惧,《草昧》(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状态)令人觉察惊险与浪漫,《七阵微风》令人迷醉且遥想,至于《入塞》,我想,如果自己在瓢泼大雨中遇到这一位信马由缰的牧马人,我当然也会心向往之,尾之随之。宇宙是漂浮的时间,虞渊是太阳睡觉的洪荒之地,也是生命最终的归宿。黑暗和虚空漂浮涌动,永不停留、永不停歇。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日没处。词语在《淮南子》卷三《天文训》、《太平御览》、《山海经·大荒北经》中均有出现。在古代中国传说中太阳早晨从东方的“旸谷”出发,晚上落入西方的“禺谷”。一天之内,从东端,中经天穹,进入西极,有几十万里路程。这个作品的创作在一个水缸中进行,拍摄速度放慢了2000多倍。注:虞渊又称隅谷,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日没处。在《山海经·大荒北经》、《淮南子》卷三《天文训》、《太平御览》中均有出现。作品灵感来源于艺术家小时候听外婆说的神话故事,随即产生浓厚的兴趣,查阅了历史记载后发现神话人物在小时候都有被人放在河中漂流的典故。最直接的来源是犹太人的先知、民族领袖 摩西希伯来语的意思是从水里拉上来。摩西还是婴儿的时候,被装在篮子里漂流在河中,后来法老的女儿把他救出来,并取名 。此类说法 在中国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玄奘《西游记》小说中的玄奘,小名江流儿。作品中选取公鸡是因为在艺术家看来,公鸡是可以与国王 贵族等身份联系的。此外,在中西方文化语境中,公鸡还象征着黑暗离去光明到来。外婆说:在南洋,如果过于想念家乡,人们就会把寄望的东西扔进海里,任它顺风顺水漂流。恍然间,透过咔咔生长的荒草,漂走的是古今中外传说中的婴儿,漂走的是山林和海洋的记忆,漂走的是草昧时代。诗人头上插着白芷芙蓉,栗色的长袍上、腰带间也扎着琼枝佩兰。他行吟泽畔,带着芳草的清香和叹息,随风消散在沼泽和灌木丛。诗人没有自言自语,没有临风把酒,只是犹豫孤独,沿江徘徊。诗人没有看见沉默的江离辟芷,也看不见匍伏的宿莽菌桂,心里只有河山星辰、沧海横流,只有家国天下。诗人向天问了九个问题,天没有回答。诗人又向自己问了七个问题,每个问题,都由一股微风带着答案吹向江面,划过树梢。七个问题,竹子随风荡漾了七次。桂舟慢慢弯下腰,弯的很低,突然弹起来,朝着诗人的方向激荡而去。附:“七阵微风”来自鲍勃·迪伦的《霍利斯·布朗叙事曲》“走在大街的女子,为什么总是忧伤的姿势?走在大街的女子,到底你要去哪里?”这个走出洪荒的背影,多么年轻,多么熟悉,向着时间尽头走去……像所有在人群中默默独行的背影,像所有走向必然的孤独背影。这个影像是一次遭遇式的作品,艺术家在行车过程中偶然碰到了骑马而行的当地人,开阔的天地背景,加上行人的孤寂前行,瞬间使眼前的画面有了意境。于是他们便一路跟随。原本以为会是一个年轻女子,当汽车超越的时候,发现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这也许恰恰像极了艺术家原本所想象的“昭君入塞”的样子:一人归行,行路苍茫,惟有历史,还不绝地回荡于天地之间。2019年8月4日,因为拍摄《出塞》,驱车进入甘肃玛曲求吉玛乡扎西家的牧场,路遇瓢泼大雨,闪电在离车十米额雷雨中爆裂,雨幕中看见神兽一样藏牛安静的走着,牧马人跟随在一群彪悍的骏马后面急驰越过旷野。晚上在大雨河藏獒的咆哮中在车上睡了一夜,早上顺利拍摄完成。返程中,大雨模糊了地平线,草原变成了没有边际的湖泊,道路在水中时断时续,牧民披着雨衣拄着拐杖站在齐腰的水中向我们张望,人的身份、年纪、时间、种族、文化在这个场景里消失殆尽,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份大洪水刚刚退去后巨大的荒凉和飘渺……注:《入塞》源自“出塞”的典故。公元前33年,南匈奴首领呼韩邪来长安朝觐天子,以尽藩臣之礼,并自请为婿。元帝遂将宫女王昭君赐给了呼韩邪。王昭君在汉朝和匈奴官员的护送下,骑着马,离开了长安。她冒着塞外刺骨的寒风,千里迢迢地来到匈奴地域,做了呼韩邪单于的妻子。再或许,我们又何尝不可以将汤南南的作品说明视为作品本身呢?且让我们读一读他在《人间草木系列摄影》中所写下的:在《伊耆氏蜡辞》(编者按:上古神农氏的一首古谣)以前,草木跟人的竞争关系已经开始很久了。较量的最后,植物最终和人融为一体,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有如人间。
比如魏晋时被拦腰斩断的六棵柳树还在沅水中挣扎;
比如沧浪亭停车场角落里的萱草,长在从宋代开始就没有融化过的积雪中;
113年前的森林因为两声尖叫,从此像钟摆一样摇动;
天台山上方广寺的隋梅,千年来每年三度开花,不论寒暑;
比如大同云冈石窟后山被运煤车熏黑的松柏,每晚偷偷洗脸;
比如粤西梅州叶家寒林的香樟和荔枝树,总是成双成对地缠绕生长……
汤南南是知识分子吗?或许算是,至少是不折不扣的文艺中年。“我跟所有人一样,面对高强度工作、高消费的压力、碎片化的信息……”他转换人称,“你没办法摆脱对城市、对互联网和网购的依赖,但同时你又随时想去接触自然,也就是说,你在城里想着乡下,在乡下想着城里,在这种非常复杂的心态里,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这就是一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艺术家,也不想只在艺术系统里讨论问题,因为“天下很大,艺术家讨论的那些问题实在很没意思,且太没有生活经验了”。他跟我说起一个曾经给予他营养的普通人朋友——老甘:“他经常会抓到很一些很神奇的鱼啊、各种小虫子啊什么的,有一次,广东有一个人要请我吃饭,我就让老甘骑着摩托车带我下山。那是一段非常危险的山路,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很轻描淡写地说起了他的儿子。他的烟吹到我脸上,而他说起他儿子死掉的时候,哈哈大笑起来。”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6月9日的午夜之后。喝了大半瓶“劲酒”的汤南南口干舌燥,徘徊在醉倒的边缘。我们聊到中年之后对死亡的感知,他说自己有一个比喻:“过了50岁后,死神就带着一张弓箭,站在你们家对面的屋顶上看着你。”我想起他刚到杭州租房时倚在别墅二楼门上的老太太房东;他则转头朝向酒店阳台的外侧,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城市之光——“你在这边聊天,他就在那边看着你,也许没有把弓箭拿出来,但你的余光可以感觉到。你没法不面对这件事。”时隔月余,我倒是愿意以他讲述的另一件往事来结束这篇文章:集美师专时期,他们的副校长是一个逻辑学家,叫张克莱,是经历过延安时代的老知识分子。“老先生亲自来教我们这些小孩语文课,教什么呢?”汤南南自问自答,“教《伊利亚特》(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他会大声朗读,当读到阿喀琉斯要死的时候,老先生就掉眼泪——我们都看傻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阶梯教室,讲台是木头做的,走路的时候,会咚咚咚咚响。”劳动是艰辛的,也是孤独的。如果足够专注,每个劳动者都可以感知远古第一个劳动者的孤独,他在黑暗中独自开天辟地,他想象那些未经证实,却充满光明可能的世界。他一锤一锤、一锤一锤地锤下去。在劳作里,孤独和专注是共生的。在无法孤独的年代,孤独是劳动者的权利和荣耀。
舞雩是台名,鲁国求雨的坛,在曲阜市东。这个作品的内容来源于《论语·先进篇》,孔子闲暇时常与弟子谈论社会、政治和个人生活情志。有一次孔子与学生各言其志。曾点说:暮春三月,穿上春衣,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小孩,在沂水里澡,在五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回家。曾点的志向简单朴实,富有生活情趣。孔子听后,赞叹一声说:“我赞同曾点的主张呀!也鲜明地表达了孔子的生活情趣。这其中也代表了一种天下太平的意象,是曾点的,是孔子的,也是艺术家的。我的“天下太平”的时刻只在少年,那时父亲允许我到老家海边过寒暑假,跟我的11个堂兄弟和13个堂姐妹,在漫山遍野里玩耍淘气。那时海风掠过耳边,阳台顶上是星空,深蓝色的大海异常安静。2016年冬夜和好友闲话,都为这个天下太平的气象所感染,好友把将要出生的女儿的名字定为舞雩,我想把少年时代的记忆送给舞雩,愿她吉人天相、天下太平。
这个作品来自于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练》,体察朴素事理,保持品德高洁,迎着明净月光,求得心神纯真。仰望着星辰的光,歌唱那隐逸的人。作品像清澈的流水,晶莹的月光是它的化身。这种洗练不是人工的精炼,而是归真返璞的纯净本色。相关的灵感来源还有苏轼《赤壁赋》的记载:“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注:摘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洗练》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归墟是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靠近他的物体都会被这无尽的漩涡吞噬,这个可能的黑洞,是我们对未知的无尽恐惧与想象,代表着无法回去的生命原点。动画里的归墟,是星球上的第一个生命,见证混沌间百劫千难、天地轮回;也是生命自身阴阳交合的能量源泉。是艺术家用想象力将上古文字转为形象化的展示。附:《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后喻事物的终结﹑归宿。过去的10年里,我画了大量的山水,在黑暗中描摹生命滥觞、山河初现的形态,这个动画集中了这十年绘画的想象,用六分钟的时间,在没有时间的混沌里寻找时间,在天地尚未形成的鸿蒙里寻找阴阳流转地动山摇。六分钟可以极天地于一渺,终万年于一瞬。附:古代传说中央之帝混沌,又称浑沌,生无七窍,日凿一窍,七日凿成而死。汉班固《白虎通·天地》:“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剖判。”补天之数,凡361石,大小不一,软硬相交,轻重有别。大者近乎洪荒巨兽,小如鸡子。或重若昆仑,轻若凡夫。唯不论巨细,皆能腾空逍遥,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天下太平,精卫出,则各适其位,各领风骚。天下无道,唯女娲伏羲,可与之共舞。附:《旧唐书·音乐志一》:“缩地补天,重张区宇,反魂肉骨,再造生灵。”以及 知乎 mono Flipboard 今日头条 等